[梁晓声作品]梁晓声

来源:经验交流材料 时间:2018-08-09 19:00:02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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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一:普通人(梁晓声)阅读答案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下面是小编为你带来的普通人(梁晓声)阅读答案 ,欢迎阅读。
  父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了。我仍为我的父亲戴着黑纱。有几次出门前,我将黑纱摘了下来,但倏忽间,内心里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永不摘下, 然而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我们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
  1984年至1986年,父亲栖居北京的两年,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谁见了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2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他这么保证。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在他74岁的时候……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但那也算“演戏”吗?我每每地一笑置之。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心里总是高兴的。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吧。”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依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的,需要10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①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么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 他就怕这几天下雨……”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系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因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2000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收了,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发急吗?……”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父亲他怒冲冲地就走出去了。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愧。
  在我写这篇文字间又有人打来电话——“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去世了?……对不起……”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歉意。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②…… (有删节)
  16.在第3节空缺处填上恰当的句子。(不超过25字)(2分)
  。
  17.阐释文中画线句子的含义 。(4分)
  ①                                                              。
  ②                                                              。
  18.文章以“普通人”为题回忆父亲,概括文中写了父亲哪几件事,表现父亲怎样的性格特征。(4分)
  19.文中第7节中,作者说父亲的端坐“很特别”,说说哪些地方特别。(3分)
  20.作者在叙事中大量运用了反衬和侧写的手法,从文中各找一处做简要分析。(4分)
  反衬:
  侧写:
  21.下列对文章的理解赏析不准确的两项是(     )(      )(4分)
  A.父亲刚被邀请做群众演员,是因为他有漂亮的胡子;后来屡次被邀,就不只因胡子漂亮了。
  B.作者认为,父亲演电影时是一个性格演员,能饰演各种老人角色;在生活中则是一个本色的人,值得崇敬。
  C.作者在这篇怀念父亲的散文中,在歌颂父亲的优点之外,对他摆不正自己位置的缺点也毫不掩饰,真实可信。
  D.在父亲做群众演员的几件事中,作者对父亲的认识有一个从不理解到理解,直至崇敬的变化过程,凸现了父亲的人格魅力。
  E.文章结尾由回忆父亲生发到现实生活中如何做人问题,卒章显志,升华了文章的主旨。
  阅读答案
  16.(2分)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意思相近即可)
  17.(4分) ①这些群众演员的行为,代表了社会上那些唯利是图、过河拆桥、丑陋的中国人的行为。“这一点”,指自己的目的达到后,就不再履行应尽的义务的行为。
  ②我崇敬现实生活中表里如一的“本色的人”,时时提防圆滑虚伪、表里不一的人。(意思对即可)
  18.(4分)
  ①让儿子判断自己是否胜任群众演员工作。   ②牢记导演命令,长久端坐不离片场。
  ③雨天夜不能寐,心系剧组。    ④冒雨赶往极可能不拍戏的剧组。(2分)
  性格特征: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爱岗敬业,诚实守信,为他人着想。答出3点即可得2分。
  19.(3分)
  ①正襟危坐。(像主角,不像群众演员 )
  ②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怕把衣服弄脏弄皱)
  ③他不依墙,也不靠什么。(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
  ④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耐心、执着,不怕累)(答3点即可)
  20.(4分)侧写:① 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②“去世了?……对不起……”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歉意。(找出一例即可得1分)
  分析:通过写旁人对父亲的评价,使父亲的性格更加真实可信。(1分)
  反衬:①文中我与父亲不同的认识和做法。如:父亲雨夜不寐,担心剧组拍不了戏,我认为这是荒唐的,不必操心;我骗父亲给剧组打过电话,不用拍戏,父亲却揭穿我的谎言,冒雨赶往片场。
  ②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父亲尽职尽责做好群众演员的工作。(找出一例即可得1分)
  分析:通过写我和他人的错误认识或做法,使父亲的性格更加鲜明突出。(1分)
  21.(4分)B C   B.父亲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演员。  C.“摆不正自己位置”只是作者当时对父亲的不理解。

梁晓声二:梁晓声《双琴祭》阅读答案


  在梁晓声的笔下,两把琴在世人的别样的目光下所发生的悲剧。下面小编给大家带来《双琴祭》阅读答案。希望能够帮到大家。
  双琴祭
  梁晓声
  (1)那两棵树,是生长极慢的树,其材最适合做琴。那位老制琴师呢,他的经验是,一棵那样的树,只能锯取一段,做成一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所以他打算用那两棵树同时做两把小提琴,使它们在音质上不分轩轾。
  (2)琴取于材,材取于树。老制琴师当年亲手栽下的两株小树苗,在十余栽里,不但增加着年轮,也像少年和少女渐渐长成健壮的青年和标致的女郎一样,深深地相爱了。它们彼此欣赏,彼此赞美,永不厌倦地诉说着缠绵的情话。
  (3)但是,琴还没做,老制琴师却病倒了。他临终前对儿子说:“我一直想要制成两把音质同样优良的小提琴。我想做的事是做不到了,你一定要替我做到……”
  (4)后来,他的儿子伐倒那两棵树,锯取了它们各自最好的一段,制成了两把音质同样一流的小提琴。他把琴送到了琴店,郑重地交代:“如果有谁在这两把琴中反复比较、挑选,那么无论他最终选择了哪一把,都不卖给他。如果有人说它们是同样好的琴,那么可以将两把琴都送给他。如果是两个人,那么一人一把。”
  (5)有一天,琴店来了两位父亲,带着两名少年。两位父亲是好友,他们是陪儿子来选琴的。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看上了那两把小提琴,于是店主取出琴让他们试一试。
  (6)他们各拉一曲后,都说以他们的耳听来,两把琴的音质同样优良。为了使大人们相信他们所选的不后悔,他们还毫不犹豫地交换了琴。于是他们幸运地接受了赠予。
  (7)后来,他们果然都成了“家”,声名鹊起。无论何时何地,他们一直合奏着。
  (8)世人欣赏并赞美他们的合奏,但世人的心理是古怪的。不久,就有了他们之间孰高孰低的种种说法。而寂寞的传媒则一口咬住那纷纭众说,推波助澜。
  (9)最后,他们不能再合奏下去了,只能迫不得已地分开,各自独奏。但他们都是那么眷恋合奏,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合奏才能发挥出他们的演奏天赋。
  (10)比他们更眷恋合奏的是那两把小提琴。只有合奏的时候,它们才有机会相见。
  (11)但自从分开后,,它们再没“见到”过对方。它们被思念折磨着,它们的琴音里开始注入了缕缕忧伤,正如苦苦相思着的情人的信上有泪痕一样。
  (12)然而两位由合奏而独奏的演奏家,心里竞渐渐地相互生出嫉恨来。他们不知不觉就坠入了别人的“阴谋”。他们曾经的珠联璧合引起了别人的嫉恨。别人想要离间他们,想要看他们成为仇敌。
  (13)终于,他们中的一个心理崩溃了。他摔毁了他心爱的小提琴,跃下阳台,一命呜呼。
  (14)那时,另一个正在舞台上演出。他提琴的几根弦,随弓皆断。弦断之际,小提琴发出类似哀号的最后一声颤音……
  (15)悲剧的发生使人心趋于冷静,对死者的同情超过了人心对其他一切的表现。有同情就有憎恨,另一个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悟到什么,已然懵懂地成了罪魁祸首。最后,他疯了。
  (16)他那一把琴被按了弦,又摆在琴店里了。然而,无人问津,因为它已被视为不祥之物。只要琴弓一搭在弦上,便会发出号哭一般的声音。
  (17)是的,那真是一把小提琴在号哭——在为它不幸的爱人而号哭。
  (选自《2011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有删改)
  阅读题及参考答案
  13、下列对作品的概括和分析,不正确的两项是(5分)( )( )
  A、老制琴师的儿子为实现父亲遗愿,把琴送到琴店并郑重交代:可以将两把音质同样优良的小提琴赠送给反复比较、挑选的人。
  B、小说把“双琴”喻为一对恋人,讲述了它们前世为树、今生为琴的“姻缘”,演绎了一出由相爱相依至分离毁废的悲剧。
  C、第8段画线句在全文结构上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世人欣赏并赞美他们的合奏”紧承上文,“但世人的心理是古怪的”则引领下文。
  D、第10、11段用拟人和夸张的修辞手法,写出了两把小提琴因为分离而不能彼此欣赏、赞美的相思之苦和饱受思念折磨的忧伤情状。
  E、小说在叙述时,“他们”“它们”交替使用,人和物相互交融,灵活地展现了事件过程,暗示了人和物命运的共同性。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考生对文学类作品的分析综合能力,重点是对文章的理解。
  【解析】A选项有误,应是不把琴卖给反复比较、挑选的人。D选项第10、11段并未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答案】AD
  14、小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造成悲剧的外在原因有哪些?请概述。(4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筛选并整合信息的能力。
  【解析】注意本题强调的是“外在的原因”。外在的原因自然应归咎于外部的环境,本文所指的外部环境为世人对两位演奏家的评判和看法,故只要筛选出有关世人对演奏家的行为的句子加以分点概括即可。
  【答案】①“世人”妄评两位演奏家演技的高低;②“传媒”对世人的各种评论推波助澜;③“别人”嫉恨两位演奏家合奏的珠联壁合;④“世人”将悲剧归罪于活着的演奏家。
  15、请结合文本简要探析作品蕴含的情感。(6分)
  【命题立意】本题考查对作品进行个性化阅读和有创意的解读的能力。
  【解析】这是一个探究性的,很开放的题目,理解可以是多元性的。答题时可从琴、演奏家、世人、社会等角度挖掘和思考,透过文学性的语言,发掘作者隐含在句里行间的深层含义,进行合理的想象与联想,结合文本,表达自己的观点。
  【答案】要点:①惋惜双琴一毁一废;②同情两位演奏家一死一疯;③哀叹美好的事物被世人的“古怪心理”毁灭;④悲悯世人毁灭了美好事物而始终不自知。

梁晓声三:梁晓声《母亲》散文


  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母爱,是母爱成就了伟人的惊人之举,赋予了艺术家奇妙的灵感,启迪了科学家敏锐的智慧,也丰富了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情感。

  梁晓声文选《母亲》
  淫雨在户外哭泣,瘦叶在窗前瑟缩。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
  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觉得那是一种凝视。
  我多想像一个山东汉子,当面叫母亲一声“娘”。
  “娘,你作啥不吃饭?”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荣城地区一个靠海边的小小村庄的山东汉子们,该是这样跟他们的老母亲说话
  的么?我常遗憾它之对于我只不过是“籍贯”,如同一个人的影子当然是应该有而
  没有其实也没什么。我无法感知父亲对那个小小村庄深厚的感情。因为我出生在哈
  尔滨市,长大在哈尔滨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认为是遇到了家乡人。我大概是历史上
  最年轻的“闯关东”者的后代--当年在一批批被灾荒从胶东大地向北方驱赶的移
  民中,有个年仅12岁的孓孓一身衣衫褴楼的少年,后来他成了我的父亲。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亲每每严肃地对我说,“咱”说成“砸”,我听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儿。
  我不知我该不该也同样感到一点儿自豪,因为据我所知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自
  豪的名山和古迹,也不曾出过一位什么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还是极想
  去一次。因为它靠海。
  可母亲的老家又在哪里呢?靠近什么呢?
  母亲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话。
  她的母亲是吉林人么?我不敢断定。仿佛是的。母亲是出生在一个叫“孟家岗”
  的地方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许母亲出生在佳本斯市附近的一个地方吧?父
  亲和母亲当年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的往事--兄弟姐妹众多,七
  个,或者八个。一年农村闹天花,只活下了三个--母亲、大舅和老舅。
  “都以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过来了。他睁开眼,左瞧瞧,右瞧瞧,见我
  在他身边,就问:‘姐,小石头呢?小石头呢?’我告诉他:‘小石头死啦!’
  ‘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么?’我又告诉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
  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过气去……”
  母亲讲时,眼泪扑籁籁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头。
  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缝补我的或弟弟妹妹们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闹胡子,你姥爷把骡子牵走藏了起来,被胡子们吊在树上,麻绳沾
  水抽……你姥爷死也不说出骡子在哪儿,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块堆搂在怀里,用手
  紧捂住我们嘴,躲在一口干井里,听你姥爷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
  井去说骡子在哪儿,胡子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后来胡子烧了我们家,骡子保住了,
  你姥爷死了……”
 
  与其说母亲是在讲给我们几个孩子听,莫如说更是在自言自语,更是一种回忆
  的特殊方式。
  这些烙在我头脑里的记忆碎片,就是我对母亲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
  岗”那个不明确的地方。
  母亲她在没有成为我的母亲之前拴在贫困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一起仍是和贫困拴在一起。
  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贫困上。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
  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是分担着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
  的馈赠--它教导我尊敬母亲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
  的女人……
  在这一个淫雨不潇潇的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隔窗有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围困”在城市里的“孤岛”上--四周全是两米深的地基壑
  壕、拆迁废墟和建筑备料。几乎一条街的住户都搬走了,唯独我家还无处可搬。因
  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产--房东欲握机向建筑部门勒索一大笔钱,而建筑部门认
  为那是无理取闹。结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说《黑钮扣》中写的那样,
  我们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鲁宾逊”。
  小姨回到农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
  亲人。而母亲的亲人即是她的几个小儿女。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
  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的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
  临时工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全凭自己在劳动中格外当心。稍有不慎,使会被铁水
  烫伤或被铸件砸伤压伤。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带着轻伤回家的,母亲的衣服被迸
  溅的铁水烧了片片的洞。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就近的公共汽车可乘,即便有,母亲也必舍不
  得花五分钱一毛钱乘车。母亲每天回到家里的时间,总在七点半左右,吃过晚饭,
  往往九点来钟,我们上床睡,母亲则坐在床角,将仅仅20支光的灯泡吊在头顶,凑
  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补缀衣裤。当年城市里强行节电,居民不允许用超过40支光的
  灯泡。而对于我们家来说,节电却是自愿的,因那同时也意味着节省电费。代价亦
  是惨重的。母亲的双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坏的。至今视力很差。有时我醒夜,仍见
  灯亮着。仍见母亲在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补,仿佛就是一台自动操作而又不发
  声响的缝纫机。或见灯虽着着,而母亲肩靠着墙,头垂于胸,补物在手,就那么睡
  了。有多少夜,母亲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们横七竖八陈列一床酣然梦中
  的时候,母亲已不吃早饭,带上半饭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饼子,悄没声息地离开家,
  迎着风或者冒着雨,像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孤单旅者似的“翻山越岭”,跋出连
  条小路都没给留的“围困”地带去上班。还有不少日子,母亲加班,则我们一连几
  天甚至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母亲的面儿。只知母亲昨夜是回来了,今晨是刚走了。要
  不灯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锅内的高粱米粥又是谁替我们煮上的呢?
  才三岁多的小妹她想妈,哭闹着要妈。她以为妈没了,永远再也见不到妈了。
  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证晚上准能见到妈,为了履行我的诺言,我与困盹抵抗,坚持
  不睡。至夜,母亲方归。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体的样子。
  我告诉母亲小妹想她。
  “嗯,嗯……”母亲倦得闭着眼睛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知道的。别跟
  妈妈说话了,妈困死了……”
  活没说完,搂着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来又哭闹着要妈。
  我说:“妈妈是搂着你玫的!不信?你看这是什么?……”
  枕上深深的头印中,安歇着几茎母亲灰白的落发。
  我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给小妹看:“这不是妈妈的头发么?除了妈妈的头发,咱
  家谁的头发这么长?”
  小妹亦用两根手指将母亲的落发从我手中捏过去,神态异样地细瞧;接着放下
  在母亲留于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渍所染的头印中,趴在枕旁,守着。好似守着的是母
  亲……
  最堪怜是中秋、国庆,新年、春节前夕的母亲。母亲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
  五个孩子都要新衣穿,没有,也没钱买。母亲便夜夜地洗、缝、补、浆。若是冬季
  里,洗了上半夜搭到外边去冻着,下半在取回屋里,烘烤在烟筒上。母余不敢睡,
  怕焦了着了。母亲是太刚强的女人,她希望我们在普天同庆的节日,没条件穿件新
  衣服,也要从里到外穿得干干净净。尽管是打了补丁的衣服,还想方设法美化我们
  的家。
  家像地窖,像窝,像上丘之间的窝。土地,四壁落土,顶棚落上。它使不论多
  么神通广大的女人为它而做的种种努力,都在几天内变不往劳。
  母亲却常说:“蜜蜂蚂蚁还知道清理窝呢,何况人!”
  母亲拼将她那毫无剩余可谈的精力,也非要使我们的家在短短几天的节日里多
  少有点象样不可。
  “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来!”
  母亲心怀这等美好的愿望,颇喜悦地劳碌着。
  然而没有个谁来。
  没有个谁来母亲也并不党得扫兴和失望。
  生活没能将母亲变成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亲分明是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一个乐观。那乐观究竟根据什么?当年的
  我无从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从母亲黩黩地望着我们时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
  她生育了我们,她就要把我们抚养成人。她从未怀疑她不能够。母亲那乐观当年所
  根据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终不渝的信念。
  我们依赖于母亲而活着。像蒜苗之依赖于一棵蒜。当我们到了被别人估价的时
  候,母亲她已被我们吸收空了。没有财富和知识。母亲是位一无所有的母亲。她奉
  献的是满腔满怀仁温不冷的心血供我们吮咂!母亲啊,娘!我的老妈妈!我无法宽
  恕我当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进、体恤您。
  是的,我当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和体恤母亲。我以为母亲就应该是那样任劳任
  怨的。我以为母亲天生成就是那样一个劳碌不停而又不觉累的女人。我以为母亲是
  累不垮的。其实母亲累垮过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们做梦的时候,几回回
  母亲瘫软在床上,暗暗恐惧于死神找到她的头上了。但第二天她总会连她自己也不
  可思议地挣扎了起来,又去上班……
  她常对我们说:“妈不会累得,这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不觉得福分,却相信母亲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鸟苏里江或黑龙江的当
  地人,习惯用大马哈鱼肉包饺子视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从电视中又看到大马哈鱼:母鱼产子,小鱼孵出。想不到它们竟是靠
  惯使它们的母亲而长大的。母鱼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瞪大它的眼睛,张开它的
  嘴和它的腮,搅得水中一片红。却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
  我瞬忽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亲。
  联想到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
  强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最出色的品
  德可能乃是坚忍。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然而她们也许是最对得起
  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是她们自己。想一想那种类乎本能的奉献真令我
  心酸。而在她们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儿,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联想到另一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鸡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
  说那是用来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若有几只母鸡,就能经常吃到鸡蛋了。母亲满
  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鸡蛋,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鸡
  蛋里就会产生一个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个鸡蛋,走到灯前,将鸡蛋贴近了灯对我
  说:“孩子,你看!鸡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么?”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滴下来!……
  “妈妈,快扔掉!”
  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
  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
  陋的一个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他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
  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
  母亲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
  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
  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
  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
  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
  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酉,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
  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
  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
  “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
  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
  得“走后门儿”。
  中央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宜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
  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
  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拉子’么?”
  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
  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
  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叮上的‘洋拉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给
  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
  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
  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
  拉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拉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
  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
  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
  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
  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
  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
  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
  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千万
  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
  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
  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论!”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
  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
  我怀着愤恨走了。
  回头看,一年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
  母亲听得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伶悯的样
  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
  挨饿。还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么?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享儿,惹人家动手抢
  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
  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的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
  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
  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
  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宇。
  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
  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罢?后来于我的性格申,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
  如今39岁的我,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
  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
  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
  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
  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杨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
  阿姨的佐餐之物。
  别了,喧腾腾的“小豆腐”……
  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
  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大严守的榆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
  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
  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
  不过我当年既未仟梅,也未诅咒过。
  母亲依然的有东西带口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
  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
  母亲不带口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
  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希奇的也罢,不希奇的也罢,
  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落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
  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
  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
  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阴凉里
  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
  的,竟是豆饼。
  四分之一块啊!
  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学吃,香
  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
  “这包子是啥馅的?”
  “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用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
  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
  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
  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
  40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
  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
  他又睁开了民,瞅着我发愣。
  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跳窜,自以为甩掉
  了迫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人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
  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妇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
  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妇!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
  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
  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
  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么?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挺大个老爷们,倒
  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
  他悻悻地转身欲走。
  “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
  他瞪着我,复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气地说:
  “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
  那是我今明两天的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么?还给人家!”
  我快快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
  前,双手捧着还他。
  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亲羞愧他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
  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好
  孩子也饿慌了!……”
  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
  “还不鞠个躬,认个错!”
  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个草草的
  躬。
  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
  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得豆饼碎
  屑纷落,砍为两半。
  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姐,这
  一半儿你收下!”
  “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
  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个窝窝头
  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
  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
  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插在后腰
  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干什么活
  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
  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
  “抬头。”
  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看着妈。”
  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也没什
  么。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
  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
  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
  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
  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交。我以为是条死狗,用脚拨开雪才看
  出它还活看。快冻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怜悯。于是它有了一个家。我们有了一个伴
  儿。一条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兰奶牛似的。脖子上套着皮圈儿。皮圈儿上
  缀着一个小铜牌儿。小铜牌儿上压色出个”3”。它站立不稳,常趴着。走起来踉踉
  跄跄。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顾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触地。幸亏下巴触地,
  否则便一头栽倒了。喂它米汤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乱点一通,五六遭
  方能喝到一口米汤。起初我以为它是只瞎狗,试它眼睛,却不瞎。而那双怯怯的狗
  眼,流露着无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怜着。我便怀疑它不过是被冻的。它漂亮而笨拙,
  如同一个患羊癫疯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双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
  是充分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厌恶。弟弟妹妹们也是。
  我们那么需要一个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当成一个小朋友。
  就是这样。
  母亲下班回到家里,呆呆地瞅着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样子,愣了半晌,惊问:
  “这是什么?”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亲想过:“快给我扔出去!”
  我说:“不!”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嚷:“不扔!不扔!”
  “都不听话啦?”母亲一把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先威胁的是我:“看我挨个儿
  打你们!”
  我赶紧护住头:“就不许我们喜欢个什么东西吗?”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表示抗议:
  “就不许我们养条喜欢的狗吗?”
  “就不许我们有个捡来的伴儿吗?”
  母亲吼道:“不许!”笤帚却高举着,没即刻落到我头上。
  我大胆争辩:“你说过的,对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亲举着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
  还是这么条狗!”
  我说:“我那份饭分它吃。”
  弟弟妹妹们也说:“还有我们!”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逐个儿瞧我们,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读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着那条狗说:“我知道了,这
  是条被医院里做实验的狗,跑出来了!老师带我们到医院参观过,那些狗脖子上挂
  的都是这种编了号码的小铜牌儿。肯定做的是小脑实验,所以它失去平衡机能了。
  生物课本上讲到这一点。不养它,它死路一条……”
  可怜的我们的小朋友!
  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狗,还是因她的儿女们集体的发难。宽容
  的我们的母亲……
  那一条狗,也是可以和我们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谢上帝,它的大脑里的人性是
  没被人做过什么实验的。它那种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动态,使我们发出一串串笑声,
  足以慰着我们的幼小的孤独的心灵。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动的足迹,我们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几个大汉在指点雪地上的足迹。
  他们朝我家走来。
  “是想抢我们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将“3号”藏入破箱子内,将小妹抱到箱子盖上坐着。
  高叫:“我们是打狗队的!”
  大汉们在敲门了。
  “我们家没养狗!”
  然而他们闯入家中。
  “没养狗?狗脚印一直跑到你家门口!”
  “它死了。”
  “死了?死了的我们也要!”
  “我们留着死狗干什么?早埋了。”
  “埋了?埋哪儿?领我们去挖出来看看!”
  “房前屋后坑坑洼洼的,埋哪儿我们忘了。”
  他们不相信,却不敢放肆搜查,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大扫其兴地走了……
  “他们既然是打狗队的,既然没相信你们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它的……”
  晚上,母亲为我们的“小朋友”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心。
  我说:“妈,你想办法救它一命吧!”
  母亲问:“你们不愿失去它?”
  我和弟弟妹妹们点头。
  母亲又问:“你们更不愿它死?”
  我和弟弟妹妹们仍点头。
  “要么,你们失去它。要么,你们将会看到打狗队的人,当着你们的面儿活活
  打死它。你们都说话呀!”
  我们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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