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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读书笔记
张爱玲，1950-51，《小艾》。
《小艾》写得不好，倒不是结构、‘为人民服务’这样的词汇、硬安的圆满什么的，是大多数跟故事发展有关的叙述不甚用心思，没感情。显见得是被迫写成这样的，都不是练习性或试探性的写法，而是自己逼自己。
像“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这种叙述，就是个提纲性质的，作者没感情去发展它，又要把故事填上，让它进展。很多句子都是这样的fillers.
“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 或者，“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 这样的句子，则完全是随便写的，懒得再去揣测人物的内心了。描述则照旧是经常很好，那些关于天气，关于空间，关于夜里男人离开时脸上清冷的牙膏气味，关于男人长久没有信来时候自己“凄凉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关于抗战胜利以后知道他活着，可买不到船票回来，那一年的等待反而最心焦，“因为觉得冤枉”，关于跳神的女人反而比医生让小艾亲近，“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这一类的观察和想象是不需要感情的，靠水平的。
果然是51-52年在上海报纸上连载的，也用了笔名，1986年陈子善查旧报发现了，硬给重发表的，她也不乐意，说讨厌《小艾》，
“我非常不喜欢《小艾》。友人说缺少故事性，说得很对。原来的故事是为另一婢女(宠妾的)被奸污怀孕，被妾发现后毒打囚禁，生下孩子抚为己出，将她卖到妓院，不知所终。妾失宠后，儿子归五太太养大，但是他憎恨她，因为她对妾不记仇，还对她很好。五太太的婢女小艾比他小七八岁，同是苦闷郁结的青少年，她一度向他挑逗，但是两人止于绕室追逐。她婚后像美国畅销小说的新移民一样努力想发财，共党来后怅然笑着说：“现在没指望了。”
其实倒不在故事性。那个alternative如果好，也是因为其中有个张爱玲可以写好的儿子的形象，有追逐和挑逗，热情和淹灭，发财梦，不是婢女和工人的一派诚恳，体力劳动者家庭中的照顾和苦熬跟等待，背着米去跑单帮，靠“熬”过下去的生活。
《小艾》也可以被称为是《使女的故事》，女佣的孩子交付给正房太太。极权制度向来在分配女人，分配子宫，分配生育资源，从卵子到荤菜。张爱玲对这个似乎没有太大的痛感，写起来不起劲。她写所谓“统治阶级”的以及统治阶级边缘的那种模模糊糊的麻木的压抑更起劲一点。故事其实也蛮像《为奴隶的母亲》的另一个角度的讲法，柔石虽然也是对谁都同情，但他的恨是对着太太、对着女工那酗酒而凶恶的丈夫的，他的同情是对着女工的。张爱玲的带着讽刺和穿透力的同情是对着太太的(所以《小团圆》之外，我没法很喜欢她;而小团圆几乎可以说是关于普遍的女性的命运了，如果是20岁初读恐怕也不一定喜欢，但长大以后恰逢它出版，感想真是不同)，那种被他人身上的生命力激起来的好奇心是朝向灵活的老妈子和俏丽生动的姨太太的。
这也像《雷峰塔》里她写幼年见到两个青年倌人被带到家里来，“两人笑着,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彼此的镯子，比较两人的戒子。两人都是粉团脸，水钻淡湖色缎子，貂毛滚边紧身短袄，底下是宽脚裤。依偎的样子像是从小一齐长大，仿佛耠灯座上的两尊玉人，头上泛着光。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偶而她们才低声说句话，咯咯笑几声。” 这样可爱，俏丽，活泼，仿佛是公馆气氛的反面，无论她如何了解现实，不时在其他地方写到这样女人的命运，下堂，秃头，辗转，有的攒了钱，有的没有，她也真是喜欢和爱慕她们，以凯蒂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惊慕和服从，以Maisie看成人世界的带着一点厌恶的吸引力跟惶恐。说到最后，她毕竟不相信革命，在她眼中，这些灵活婉转的女人是仅有的胜利者，即便下堂和秃头，也是能超越必死的公馆世界、逃脱那些将四处找钱并当叛徒的男人、逃脱那些抽大烟的颓靡的少爷与无望的女人的唯一类型的人类。世间仅有这些容放生命力的器皿了，虽然她不会用“希望”这样的词，虽然她一定要写这些姨太太生不出孩子。
不过我可真喜欢小艾和冯金槐的爱情(张爱玲显然是不喜欢;她笔下这一个婢女和一个工人都是很干瘪的，尤其工人，人是很好，好得纯然，是没心境，缺乏行动的偶然性和细微，也没历史的;老爷则活色生香多了，坏，复杂，受缺点和历史的控制，有时候却又有点自主性——这就是很像样的一辈子了)。
小艾和冯金槐，那种小儿女姿态就是我觉得的爱情了，其实很近似一种兄妹知遇之情。热情不是它主要的成分。
读着让人憧憬。
另外有个此前想不到的历史细节，被张爱玲写得虽然干涩，但仍旧很好笑。是国民党守上海没有守住，共产党很快打下来了，“ 那是蒋匪帮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楼底下孙家上了国民党的当，以为他们在上海可以守三个月，买了许多咸鱼来囤着。在解放后，孙家连吃了几个月的咸鱼，吃得怨极了。”
一点笔记：
“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 这是写五太太，是个想要结交人但没骨气的，做小伏低的太太，老爷提起来她时说，“胖子”。到了五十岁，家被老爷败光了，她自己住着，老要送小玩意给人家，讨人家高兴。她尚且能招人喜欢(或者说让人忍受)，是靠使用她手里那一丁点她并不能控制的钱的，月钱与首饰，旧家族给她的一丁点恩惠。等到这点恩惠没有了，她就完了。人和人的关系，社交和亲戚，实在是冰冷的。张爱玲说这是’奇异的命运’。不过这里让人记住的是猫和人的关系，猫写得很拟人化，像等待长大的契女。和人之间有竞争心理。
“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 这是说小艾。后来小说给写成了爱国心如何断送了人的发财前程，又扭出来正确的结尾，国家以医疗回报了体力劳动者的苦痛跟爱国心，情绪跟人行动的动力越来越模糊了。但是这里的心情还是很清楚的，现在也是有很多这样的人。项飚在新的端访谈里所说的“要认命”，大约就是要认清勤恳之不足与普通道路上发财之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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